爹过世已经四个月了,这些日子里,总是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充满着我的胸腔,这悲哀中甚至夹杂着愤怒和自责,因此每当我想在日志中记下点什么时,这样的情绪却总是让我无法思考。直至今天,在这失眠的深夜,我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记下这些关于爹的文字。
回想起爹的一生,我止不住想哭诉和呐喊:“上帝对世人实在是不公,为什么要把如此多的不幸与苦难,都叠加在爹一个人身上?而我作为家中算是有点出息的小儿子,却没能给爹最后的生活带来多少安逸。” 是的,爹的一生是这么的悲苦,以致于当我品味这世情人生时,无论如何都难以用上“幸福”这个词,而这样的伤痕或许是永远的。
爹是个残疾人,早在我出生之前,爹已经中风导致半身不遂了。听妈说,爹在生病之前,在村委会当会计。其实他并不识几个字,之所以能当个会计,主要是觉得他耿直可靠罢了,然而正是这种性格害了他。据说当时他们村委会讨论事情,爹因为和别人意见不合,就和人家吵起来,结果一生气,竟导致中风了,一夜之间人就瘫痪了。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人命总算保住了,但却留下了严重的半身不遂,右胳膊和右腿使不上劲,而头脑也不够清醒了。如今算下来,爹已经这样残疾了大概32年了。而从我记事以来,爹残废的胳膊和腿似乎都在逐渐萎缩,而上面的皮肤也越来越松弛起皱了。
但是爹并不是卧床不起了,实际上,爹还能走路,还能劳动。爹走路是这样的:首先稍微探身,迈左腿,左臂同时挥舞一下保持平衡,左脚噔的一声着地,然后直起腰,顺势将右腿拉向前,这时总能听到哧的一声,这是右脚鞋底拖地的声音,然后再探身,迈左腿,开始新的一步。似乎很吃力,但爹有1.83m的身高,左腿和左臂又异常健壮,所有有时候随着“噔——哧——噔 ——哧——”的声音,倒也走得飞快。爹能走路,还有一半的身子是健康的,那自然就要劳动。虽然不如正常的男劳力,但爹还是力所能及的干一些活,放羊、喂猪、拾材、锄地、拔草、做饭等等。一个残疾人做这些事情的艰难时常人所无法想象的,但是我的父亲,他就是这样慌慌忙忙地赶着一群急性子的山羊到野外放牧;把盛着猪食的大锅用一个桶提手钩住,一只手提着去给猪倒食;把一大捆柴禾背回家;用一直大手握着,同时胳膊肘顶着锄把一下一下地锄地;在田地里艰难地弯下腰去拔草;用一只手去和面烙饼;甚至还把家里的木头锯开,做成笨拙但结实的木凳子。
我是家里的小儿子,排行老四,是在爹生病以后生的。在妈嫁给爹时,爹已经是一个孤儿了。所以尽管爹生病,家里子女又多,但并没有老人能帮妈妈照看,而亲戚们所能帮上的忙也毕竟有限。一手养大我们,并支撑起这个家庭的妈妈当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父亲在这样的艰苦岁月所付出的艰辛和深爱也同样值得我们做子女的永远铭记。我们家个个的饭量都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温饱就很成问题了,并不是打下的粮食不够吃,而是通常妈妈做饭的速度没有我们吃饭的速度快,上午蒸的一大篮子馒头到下午可能就吃没了,这种情况下吃不饱就是经常发生的事了。而基本上每次吃饭,爹总是在确保我们能吃饱后,最后一个开始吃。爹信奉基督教,经常在周末参加礼拜后分得一点“圣餐”,基本上都是几颗糖,爹总是自己不舍得吃,放在口袋里带回家给我们吃。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经常在我睡醒时发现爹这样的一张脸,凸颧骨,深眼窝,双眼满是慈爱地看着我!
写到这里为止,我的心中还满是甜蜜的回忆。然而,“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在我们家再一次被验证了,何况我的父亲是一个需要母亲去付出去照料的残疾人。爹妈总是不停地争吵,不停地争吵,这种争吵是笼罩在我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头顶上最大的一块乌云。到现在我不想去考证他们之间的争吵究竟是谁对谁错了,只是想说明这种争吵同样也造成了他们生活的大不幸。
我们姐弟四个都慢慢地长大了,四个人有的出外打工,有的在家做小生意,而我则在外上学。然后,大姐、二姐和哥哥依次都结婚生子了,我也参加工作了,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大为好转了。我们本以为,在我们长大后在家庭中会有更多的发言权,凭我们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家庭的现状。但父母这样的生活似乎已经习惯成惯性了,这些几乎是我们没有办法来改变的。他们还是像以往一样俭省,像以往一样操劳,也像以往一样吵架。
从2006年新年到2008年新年,我每次回家都觉得妈的头发更白了,而爹的身体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牙齿都掉了好几颗,背驼得更厉害了,原来高大的身躯现在则显得有点瘦小了,从水井到厨房提一桶水,十来米的距离走起来都显得很艰难的样子。毕竟是经历了30来年的病痛折磨,再强壮的身体也要慢慢垮掉的啊。当时看到这些真的很心酸,担心爹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能撑多长时间。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真的很快就成了实现。2008 年要到国庆的时候,我当时在平顶山出差,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爹摔了一跤,住进医院了。我在接到电话当晚就回了家。当在镇医院看到爹时,我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那时候爹头上缠着白绷带,呼吸急促,喉咙里总是有痰,几乎是奄奄一息的样子。但爹意识还清醒,他立刻就认出他的小儿子了,并不停地朝我咧嘴笑着。爹是一个人在家去盛饭的时候不小心摔倒的,并把好脑勺磕在了石头上,成了颅内出血,加上他本来就是脑血栓,使得病情变得很严重。接下来我们把爹转到洛阳市中心医院,然后糖糖也第一次一个人从重庆赶过来看望爹了。当他听到他小儿子的媳妇不停地叫他爹时,真的开心极了。虽然我们知道爹一定忍受着极大的病痛,但却几乎没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他只是笑,只是笑,子女们都在他身边,他觉得幸福!
我和糖糖在过完国庆假期又多呆了两天就会重庆参加工作了,那时爹的病情稳定了许多。之后通过给家里打电话知道,说爹的病情又好了些,然后大家决定使爹出院了,然后告诉我说把爹的胃管拔了,直接喂稀粥了,后来说爹自己嚷着要吃馍了。我对家里传来的消息将信将疑,但工作又脱不开身。直到2009年1月16日晚上10:26接到二姐电话,告诉我爹已经走了。当时我正好又在平顶山,第二天立即回家,但爹已经再也看不到我了,也不可能对我咧嘴笑了,他还是没有熬到2009年的农历年。爹在最后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其实,爹已经40来天没有吃东西了,只是家里人怕耽误我工作没有告诉我而已,惭愧啊。在爹最后的日子,妈是很用心地照顾着爹,两个人也终于不吵架了。
今年五一的时候,终于又回到了家,并到爹的坟前看了一看。那黄土堆看上去虽然有点孤单,但在太阳底下,又显得那么宁静,坟上已经长出牵牛花的嫩芽了。
写到最后,终于觉得舒了一口气,或许爹的一辈子充满着不幸与辛苦,但他作为父亲,还是让我们体会到了父爱的无限温馨,同时也让我们学到了他的正直与坚毅。在爹自己看来,一切的不幸和辛苦也都是微不足道的,而子女对他的爱才是真正的幸福。最后,再给爹唱一段他常常哼唱的圣歌吧: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